在一个容易把桥当作目的地的年代,维姆·文德斯的电影《完美的日子》像是一次温和的急刹车。在这个时代,许多努力像是在修一条永无止境的引桥:更亮的屏幕、更快的算法、更厚的存款簿。我们在平山(主角)身上看到了一种反向的哲学:与其再添一层油漆,不如退半步,看看桥那头究竟通向何处——也许只是想要一份安稳的呼吸,一段踏实的关系,一点不被焦虑吞噬的清明。
平山是一名东京公厕清洁工。在世俗的眼光里,他似乎还在桥的底端攀爬。但他每一天的生活,都是从那个“转身”开始的。对他而言,所谓“空”,并非清洁工身份带来的虚无之洞,而像能发芽的黑土。他每天早晨拍摄的树叶间漏下的光(Komorebi),他对待那些脏乱差厕所的态度,不过是在这片黑土里抽叶、开花。他把“空”当作因,把“缘”视为果,因此他不必与枝叶(他人的轻视、工作的繁重)较劲,而是照料土壤——情绪起落、成败得失,都只是一季的风。
电影展现了极高的观照智慧:时间像一组组更替的画面,空间像一只回响的音球。平山的心像一面镜子,影像与回声在其上来往。当离家出走的侄女突然闯入,或是富有的妹妹带着阶级的傲慢出现,平山这面“镜”并不与像为敌。他不抓住侄女不放,也不躲避妹妹的眼泪;影像如水,镜面如止水之止。因为能在镜位上安稳,所以他在像位上不必处处辩护。他说的话极少,但分量极重——答应带侄女骑车,就一定骑车。这种“轻重有别”,让他走得比谁都久。
平山的生活也消解了现代人对“独断”的恐惧。他并非活在自己的幻想里,可复验的事实仍在(厕所要刷干净),能商量的规则仍在(工作要交接)。只是他把它们放回了合适的位置:清洁工作是地图,不是地形;钱是工具,不是岸。当工具回到桥舟的位置,他的幸福才重新有了岸。
这种活法让“方生方死”的节律变得可亲。平山每天早晨喝的那罐咖啡,不仅是习惯,更像是一种重启的许可;昨日同事的辞职带来的混乱,并不能决定他今天扫地的心法。他甚至在练习一种朴素的“故意不优化”:他不使用智能手机,不把每一秒塞满“有用”的信息,让余地为变化留门。这像是为自己保留一盏未熄的夜灯,无论生活多晚,回家的时候,不必摸黑。
如果要把《完美的日子》汇为一句话,也许只是:把果摆回果位。
让目的做目的(生活的喜悦),让工具做工具(工作与金钱);让愿心安静地指路,让觉察把路面照清。电影结尾,平山开着车,在晨光中笑中带泪,那一刻,路上虽有雨,泥泞虽没过鞋面,但他脚下那步“恰到好处”的步子,已把他带向更开阔的天色。
至于真理的终点,不妨暂且搁置。看着平山在灯下微微一笑的那个当下,已够真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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