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当下的公共语境里,“相信科学”这四个字常常被喊得震天响,仿佛只要把这句口号挂在嘴边,真理就会自动降临。然而,HBO的《切尔诺贝利》用一场惨烈的核灾难,冷冷地戳破了这种将科学神圣化的幻觉。这部剧最深刻的启示并非关于核能的危险,而是关于一种认识论的谦卑:科学赖以为身的,绝非对权威的敬意,而是一套允许自身被纠错的程序。
剧中的苏联核工业体系,恰恰是一个将科学“宗教化”的反面样本。在那个体系里,RBMK反应堆不仅仅是一台机器,它是国家意志的图腾。当图腾不容置疑,“不完备”就成了异端,“可被否定”就成了叛国。于是,当反应堆真的爆炸时,控制室里的工程师们陷入了认知失调——他们宁愿相信那只是水箱事故,也不愿相信那个神圣的“永不爆炸”的神话已经破灭。这种对“科学权威”的膜拜,实际上剥夺了科学赖以成其为科学的灵魂:它让人们失去了看见显而易见的石墨碎片的能力。
剧中的主角瓦列里·勒加索夫,代表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科学观。他之所以值得信赖,不是因为他掌握了终极真理,而是因为他给出了可以让他人操作的检验路径。在法庭上,他用红蓝卡片演示反应堆原理的那一刻,他没有要求法官“跪着信”,而是邀请所有人“站着看”。他明确指出了在哪些条件下(低功率、氙毒、AZ-5按钮按下)这套安全说法会失败。这种承认“能失败”的勇气,才保有让系统进步的可能。
《切尔诺贝利》也精彩地诠释了“地图并非领土”这一哲学命题。控制室里的仪表读数、操作手册上的安全规范,都是对核反应堆这个复杂世界的图样与投影。然而,当操作员死死盯着仪表盘上虚假的安全读数,而忽视了窗外已经发着蓝光的现实时,他们犯了致命的错误:把暂时清晰的图样当成了不朽的真形。图层越精细,越需要谨慎地提醒:这只是当下可用的版本。当这种提醒被傲慢取代,灾难便随之而来。
从人的层面看,剧集展示了科学与某种类宗教狂热的区别。虽然科学家重复实验与信徒重复祷告在形式上有相似之处——都是用行动稳住意义,但勒加索夫展示了关键的差别:科学拒绝把秩序神圣化。当新的证据(石墨尖端的设计缺陷)出现时,他选择了转向,而不是维护旧的教义。他承诺的不是“苏联核能天下第一”的终极真理,而是“让我们修正这个错误”的温和承诺。这种承诺比任何高举的红旗都更可靠。
怀疑在剧中常被视为破坏秩序的冲动,比如克格勃对勒加索夫的监视。但事实证明,怀疑恰恰是使秩序免于僵死的循环装置。如果当初有人敢于把怀疑安在方法上,去质疑控制棒的设计;如果把敬意给制度中的纠错机制,而不是给某位专家的结论;如果把光亮交给能被复查的档案,而不是交给“国家机密”,切尔诺贝利的悲剧或许可以避免。
这部剧最终告诉我们,值得留下的并非一句更响亮的“相信科学”的口号,而是一套更可靠的做法:让任何“正确”都附带失败的条件,让任何“决定”都附带回滚的路径。当勒加索夫在录音带里留下最后的证词,他实际上是在把科学从信仰式的崇拜中释放出来。
科学不是神话,不需要跪着信;它是一门手艺,需要站着做。科学之可贵,不在于它永远“真”,而在于它敢于承认自己可能“不真”,并据此设置下一次出发的路。在漫长的黑夜里,正是这种承认无知的诚实,构成了人类理性最微弱但最坚韧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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