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December 19, 2025

在碎影中辨认光的来处 ——重读《完美的日子》


谈及生活的本质时,人们常举“森林与树”的例子,强调个体与整体的羁绊。此说不差,却容易悬在半空。在维姆·文德斯的电影《完美的日子》里,东京的繁华如同一片庞大的森林,而主角平山——一位公厕清洁工——似乎只是其中一棵沉默的树。然而,若我们只盯着这棵树的枝叶(他的工作、他的贫穷),便会错过电影真正的核。真正值得追问的是:这一切琐碎的日常,与平山眼底那份不被磨损的清明,究竟有何相干?

电影提供了一种更贴身的视角:与其去描绘影像的无常,不如承认那块能生万象的“空白”。平山的生活,看似空无一物,实则像一块亮着待机的屏幕。空并非虚无,它能容、能映、能生。正因为他心中有这面不待对象的“能觉之镜”,那些在常人眼中枯燥的清扫、通勤、沐浴,才得以显现出一种神圣的质地。他让我们看到,“佛性”并非高处难攀的名词,而是人人本具的可感之明。

现代生活擅长把视线推向“客观”:绩效、排行榜、舆论温度计。平山的妹妹开着豪车出现时,代表了这种被“大海”吞没的价值观——她无法理解哥哥为何甘于做“这一滴水”。然而,意义并非采矿式的发掘物,而是在觉与境相触之处生成的事件。平山没有这些世俗的镜框,他直接用“觉”去触碰树叶间漏下的光(Komorebi)。没有他这面镜子,东京再多的繁华也不过是静默的色斑。他回到了一切价值的源头,从这里,他才谈得上自由地与万物相交,而不是被潮流吞没。

影片中,平山面临着许多不可控:同事的突然辞职、侄女的离家出走。这打破了人心中“非圣不安”的执念——渴望一劳永逸的全知公式。如果这部电影在序幕就剧透了平山的身世,便少了所有滋味。趣味、爱与创造,都寄居在不确定之间。平山没有追逐一个永远正确的答案,而是学会了在问题之中活得端正:让明亮落在行动里。

他落到日用的方法并不玄微,恰是“放下握,不丢事”。当年轻同事把烂摊子甩给他时,他放下了那股绷紧的握力——没有陷入愤怒或对他人的评判;但他保留了手头该做的事——一个人默默把活干完。这种检验极其素朴:紧张变小了,行动更真了。痛苦来临时,他无须把它神秘化,只是承认它,随后把握力从“十”调至“七”,继续完成一件小而对的事。如此,像仍会来去,镜始终在场;烦恼不再是敌人,更像教材。

平山寡言,他的言语极其节制。他对侄女的承诺(带她去骑车),对陌生人的承诺(玩井字棋),都当真了,却毋须把每句话都当作承诺来背负。他的清醒并不等于沉默,负责也不等于沉重。他与世界的关系,恰似茶与杯:茶要流动,杯需稳当,二者相成,而不相夺。

古书里关于“道在哪里”的追问,在这部电影里变得格外锋利。若“能见之性”不可被对象化,那么就让它在日常里自行发光。平山在柴米油盐中交付,在与妹妹的分歧里辨明,在孤独的黑暗中确认仍有“黑可见”的那层明度。

在这部电影的结尾,平山开着车,在晨光中笑中带泪。那一刻,“圣凡无别”不再是口号,而是一种做事的方法。所谓修行,不再是逃离世界,而是在世界里把每一刻活得可靠——让镜清,让像来去自如。

彼岸与此岸的距离被悄然折叠,只剩下一句简洁的事实:当下有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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