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December 20, 2025

在摇晃的影像里,做那个擦镜子的人 ——重读《完美的日子》


城里有风时,旗面起伏,行人抬眼,像要从那一寸布纹里读出整个世界。在维姆·文德斯的电影《完美的日子》里,东京的晴空塔就是那面旗。在它巨大的阴影下,无数人追逐着庄严的殿堂或响亮的口号,仿佛只要攀上去,便能立于绝对之巅。然而,电影的主角平山,一位沉默的公厕清洁工,却选择了另一种活法。他似乎早就明白:没有哪一把钥匙能开尽万锁,所谓“终极”,多半只是某种语境里暂时贴合的形状。

平山的生活哲学,始于一种视角的转向:不忙着按住风,不急于追索唯一的定论。他开着那一辆装满清洁工具的蓝色小货车,穿梭在东京的喧嚣中。市场的波动、情绪的起落、社交的喧哗,都在动;但他那个能照见这一切的察觉本身,却并不随之一同颠簸。他像一面行走的镜子,像会摇,镜不摇。面对只会偷懒的年轻同事,面对突然闯入的离家出走的侄女,平山没有把这些影像定格为烦恼,而是承认“能见”已在,让影像做它的事,而他做他自己的事——把马桶擦得像宝石一样亮。

在平山身上,“空”有了更亲密的面孔。他的生活看似空无一物——没有家庭羁绊,没有社交网络,没有世俗的财富。但这并非虚无,而是一种能生、能含、能变的宽阔。正因其不自作主张,才容得下万象上场退场:旧磁带里的摇滚乐、树叶间漏下的光(Komorebi)、居酒屋里的闲谈。这正是“空性起缘”的生动演示:无自性,恰恰使一切得以无尽地出现。动与静、梦与醒,在他那里不是抵牾的两极,而是一体流动的不同姿态。

电影展现了何为“动态平衡”。平山并没有寻找一种永恒的静止,他每天都在微调。昨日的书没读完,今日继续;突发状况打乱了节奏,那就再建立新的节奏。真正的平衡是活的,是走在路上的。他在体验层不随境转,但在行动层,他严格照规矩做事——核对事实,评估影响,取那条最小却肯定的善行。他没有宏大的宣誓,但他把带侄女去骑车这个小小的承诺当真。不是每句话都要化为誓言,但每一次决定他都认真对待。

这部电影也是对语言的一次祛魅。平山极少说话。他深知概念若不能落回手感与步伐,不过是光滑的标签。他让语言与行动彼此校正:不辩解,只做事。当富有的妹妹试图用世俗的语言体系来定义他的生活时,他没有反驳,只是用一个拥抱完成了回应。

有人把世界比作无边的大屏幕,平山就是那个确信屏幕正由每一息的觉照点亮的人。影像会换场,风会再起,旗还会摇。重要的是,他的清醒不因场景而失落,善意不因复杂而退却。

电影的结尾,平山开着车,在尼娜·西蒙的歌声中,脸上交织着悲伤与喜悦。那是影史上最动人的长镜头之一。在那一刻,我们明白:所谓的“答案”,不再是终点的奖杯,而是他眼中的灯光——照得见前方,也不挡住天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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