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里的扩音器总爱把音量当成真相的体积。在HBO剧集《切尔诺贝利》的开篇,普里皮亚季的广播里播放着镇定人心的疏散通告,官员们在掩体里用“国家的荣耀”和“列宁的肖像”来稳住情绪。然而,窗外的辐射尘埃并不听从叙事。噪声一旦足够大,连常识也会被说服——比如那个著名的谎言:“RBMK反应堆绝对不会爆炸”。久而久之,这种统治术像一种例行保养:上层靠权力的分赃维持黏度,下层靠宏大的叙事麻醉神经。
这部剧之所以不仅仅是一部灾难片,而是一部政治寓言,是因为它残酷地揭示了一个朴素的判断:权力若不能抑制垄断,反而自我垄断了真理的解释权,那它便只剩下了“占位”。
剧中的苏联核能系统,恰恰是一个反例,展示了当政府未能还原为“物业”时会发生什么。一个理想的“物业型政府”,其职责本该是修路、清障、供给最基础的公共包——比如真实的数据、安全的反应堆、及时的急救。这些服务应当是可替换、可审计、可退出的,而不必神圣化。但在剧中,由于缺乏“退出通道”和“透明预算”,为了节省成本(私心)而砍掉了安全棒的尖端,为了面子(叙事)而封锁了事故的消息。
剧集也冷峻地审视了“社会必然进步”的迷信。虽然由于技术演化,人类拥有了核能这种“越来越顺手”的工具,但头脑未必更清醒。剧中的官僚体系展示了一种顽固的旧疾:外儒内法、表忠里骗。官员们在会议上爱其可爱(权力),恨其可恨(西方势力/异见者),擅长把人心推向两面,却唯独缺少一种真正的文化自省——承认失落而不自谎。
然而,剧集并未止步于批判,它在灰暗的色调中通过勒加索夫这个角色,探讨了“自我”的落脚点。
勒加索夫并非圣人,他也有恐惧,也曾妥协。但他最终的选择,证明了人并非“应不应自私”的道德题,而是“必然以自我保存与感受为起点”的事实题。他意识到,要给自我一个稳的落脚,必须回归一种“存在的实感”:那是一点能辨是非、能受其果的明。他拒绝了终极的谎言,把“无知”(承认不知道如何修补,但必须说出真相)当作了诚实的起点。
他在自杀前留下的录音带,就是文中所说的“慢工具”:一份慎独笔记,一张假说—证据清单。他用最朴素的方式——把账说清——来对抗诗意的谎言。他试图告诉后人:危险并不总是来自远方的对手,而常源于近处的内循环;强权彼此投喂“安全”的神话,民众反而成为被动的筹码。
若要把破局从口号里捞出来,起码得像勒加索夫在法庭上那样:让流程可审,让权力可退场。他用生命指出了底线:信息、急救与真相的基本供给,是不能被交易的。
《切尔诺贝利》的结尾是沉重的,喧哗会继续,扩音器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沉默。但勒加索夫点亮的那盏“不接外电的灯”——那份对事实的敬畏——安在具体的人心里,让世界在巨大的噪声中,依然留下了辨明的余地。这或许也是我们在面对任何宏大叙事时,唯一可用的准绳:信自己,但不自欺;承认无知,拒绝装神;宁反权威,不反生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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