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习惯把“自我”想象成一块存储记忆的硬盘,容量越大越显深厚;也有人把它看作瞬息万变的电流,只在通电的当下才算活着。但在维姆·文德斯的电影《完美的日子》里,主角平山提供了一幅更耐看的图景:人格并非功能的堆叠,也不是记忆的仓库,而是一个人在类似处境下一再出现的偏好与做法。
平山是一名东京的厕所清洁工,他的日子看起来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闭环:在扫地声中醒来,折叠被褥,刷牙,修剪胡须,买一罐咖啡,开车上工。如果只看表面,他像是一个被格式化的程序。然而,当我们把目光从“存储”挪到“取舍”,就会发现那些看似琐碎的选择,正像手写体的笔画一样,一笔一划勾勒出他独特的字迹:他选择在车里听老式磁带而不是流媒体,他选择在午休时用胶片机捕捉树叶间漏下的光(木漏日),他选择在工作时哪怕无人监督也把马桶底座擦得锃亮。这些“宁慢不假、先讲明白再站队”式的微小坚持,重复得久了,就成了平山这个人的形状。
电影中关于梦境的处理,极好地化解了记忆与现实的争论。平山的梦总是黑白的、印象派的,那是白天光影的残留。在这里,梦与醒同属真实的不同域,经验不再彼此取消。梦中的树影与白日清扫的污垢可以并置,关键不在于证明哪一个更真,而在决定下一步:在两个域里同时减少净痛苦。平山并不试图解析他的梦,也不试图向他人解释他的过去(那个显然富裕但充满创伤的过去),他只是将意向保持同向——把对生活的一份善意,落到给陌生人捡起一张纸条这样具体的小事上。
平山的人格形成,无疑离不开他隐秘的家庭背景和某种早期的创伤,但这些只给了他底色。真正让他“定型”的,是他如何讲述当下,以及在新情境里如何续写。他并不写日记,但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“写作”。每一天,他都在检验自己的偏好是否仍在原位:面对突然辞职的同事留下的烂摊子,他选择了承担(能承受就不推给别人);面对离家出走的侄女,他选择了接纳。这不是仪式感的堆砌,而是让手写体保持温度的练功。
在喧嚣的现代都市,公共语言越来越响、越来越整齐,平山这种“把承诺当真”的小步法显得尤为稀缺。他没有誓言,没有宏大的目标,他只把“把这个厕所洗干净”、“把这盆植物养活”这些愿意承担后果的部分当真,其他则留给沉默。当孤独不可避免地出现时,他没有把它视为废墟,而是视为容纳新取舍的空间。
影片结尾,平山开着车,在晨光中听着《Feeling Good》,脸上交织着悲伤与喜悦。这一刻,一种更安静的自我被彻底勾勒出来:他不依赖万无一失的连续性(生活随时可能变故),也不把遗忘视为毁灭。他靠反复的取舍维持体温,靠少量而坚固的承诺稳住方向。当笔触仍旧,哪怕故事换了版本,人也还是那个人。在断续的世界里,这就足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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