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任何地方,只要闭上眼睛,黑暗便铺展开来;然而“知道黑暗”的那一点光,从未熄灭。这种古老的东方智慧,在维姆·文德斯的电影《完美的日子》中,被一位东京公厕清洁工平山无声地演绎了出来。这部电影没有激烈的剧情冲突,只有日复一日的循环,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隐秘的真理:所见皆像,能见者如镜。变易者是影像,不变者是镜。
平山的生活,乍看之下是乏味甚至卑微的。在世俗的评价体系里,他是那个随波起落的“输家”。然而,电影用镜头语言告诉我们,许多烦恼就系在这一念误认上——人们习惯把镜面上的波纹(社会地位、财富、情绪)当作镜子的自性。平山没有这种误认。他清晨闻着扫帚声醒来,细致地擦拭马桶,在树下吃三明治。他的生活不是离世的逃逸,也不是把生活整齐划一的强迫症,而是在市声与家务之间,保留了一份不随境界跑的平心。
影片中,平山并非没有情绪风暴。当年轻同事突然辞职,把烂摊子甩给他;当离家出走的侄女突然闯入,打乱他的节奏;当富有的妹妹开着豪车出现,带来阶层的压迫感——这些都是现实中突如其来的“风浪”。但平山展示了一种高明的处理方式:不必与恐惧或愤怒硬碰硬。他没有在这些时刻崩溃,而是“换了一幅像”——他带侄女去骑车,他在澡堂里舒展身体,他在睡前读福克纳。他深知,影像可以从逼仄转为开阔,好令能见者的静定显出来。以幻治幻,幻自不执;镜既不动,风浪终会退去。
由是观之,电影对现代人追逐的“成功”提出了温和的质疑。平山的妹妹代表了那个追逐奇景与神通的世界,但在那个世界里,人们往往“煮沙成饭”,忙碌却焦灼。而平山的功夫,落在了输赢面前不狂不毁。平凡并非他修行的敌人,执着才是。他没有神异的能力,只有一颗平心。他把需要承担的承诺当真——照顾侄女、完成工作,但无需把每一句话都铅封为誓约。他的认真不等于紧张,负责不等于拧死,因此他的生活容得下参差,也容得下光影。
电影最动人之处,在于展示了“觉者平等”的真实含义。能见者从不挑拣身份与场合,在平山的破旧货车里,与在高级轿车里同等明亮。平山属于那个“认镜为本”的人,他不忙于控制,也不急于驱逐痛苦。情感并未被废止,平山也会哭,也会笑,它们像云一样来去,只是云不再掌舵。
当视线从像转回镜,世事仍旧滚滚。电影结局,平山开着车,在尼娜·西蒙的歌声中,脸上交织着悲喜。彩票可能不中,牌局可以输,生活依然会有遗憾。不同的是,他心里那一点不动处已经被看见。努力仍在,贪著渐少。
所谓“背尘合觉”,不过是像平山那样,先不被尘相牵走,再把这份清明带回尘劳。日子不会因此变得戏剧化,却会变得耐看:同样的东京街巷,同样的晴空塔,脚步却不再被影像拖曳。
最终,许多大问题在《完美的日子》里化开了。不是因为找到了万能钥匙,而是因为收回了错误的认领。像动,镜不动;像变,镜不变。此理无须悬挂在殿堂,只要像平山一样,在每天的起念与落念之间,给能见者让出一指宽的空。
等风浪再起,便知道该看哪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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