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December 23, 2025

当反应堆的浓度过高,除了神话我们还能剩下什么 ——重读《切尔诺贝利》


这个时代喜欢用巨大的词把生活包起来,而在HBO的《切尔诺贝利》里,这些巨大的词是“苏维埃的荣耀”、“核能的胜利”和“国家的安全”。普里皮亚季的官员们发现,词越大,心里似乎越稳;只要不断重复这些神圣的名词,就仿佛能抵消掉3.6伦琴的辐射读数。然而,剧集用最残酷的方式揭示了这种“用名词抵押现实”的代价:当逻辑自相矛盾——既要廉价的电力又要绝对的安全——系统只能依赖情绪与神话来维持体面,最终,最弱的一环(那些不知情的消防员和市民)承担了所有代价。

这部剧实质上是一场关于“权力密度”的实验。RBMK反应堆不仅仅是一个物理装置,它是权力形态的隐喻。在这个系统里,权力像浓度过高的溶液,迟早析出了结晶和沉渣。剧中的悲剧源头,在于政府既不反垄断(垄断了真相和能源),反而亲自做垄断。当“效率”成为掩饰,当“国家”被供奉为神坛而非地名,当“政府”把自己当作家长而非物业,好的秩序便荡然无存。原本应当让坏人也很难做坏事的设计,变成了让勒加索夫这样的好人不得不去赌上天良和性命。

剧集精彩地解剖了宗教与政治在“动员机制”上的对称。苏维埃的会议室与教堂惊人地相似:情绪召唤(为了列宁的遗产)、仪式加固(全员起立鼓掌)、再配上一套免检的话语(除了官方通报,一切都是谣言)。一个自封永远正确的体制,在结构上与神权无异。而被供奉的,从来不是马克思主义本身,而是那种“不可被质疑”的权力形态。

主角瓦列里·勒加索夫,则代表了另一种维度的“觉”。他没有被推上高台,他只是在做一个科学家的本分:先看见(石墨碎片),再停住(不盲从命令),再照拂(疏散人群),再承担(说出真相)。他身上的科学精神,不是一句“相信科学”的口号,而是一套允许被否定、被修订的程序。他在法庭上的陈述,实际上是把“相信科学”拆解成了条款:公开数据、承认误差、允许反例。他证明了,科学之可爱,不在于它提供了终极真理,而在于它提供了一种“可复现、可反驳”的诚实。

语言在剧中是最狡猾的工具。官员们用“局势受控”来代替“堆芯熔毁”,现实便开始向口号迁就。但剧集最终告诉我们,哪怕只是三件简单的小事——接口可用(承认AZ-5按钮的缺陷)、数据可携(录音带的流出)、退场有序(疏散与封堆)——也比一整面光洁的词汇墙更能托住生命的重量。

《切尔诺贝利》的结局是沉重的,但也透出一丝清冷的希望。这种希望不在于英雄的牺牲,而在于一种“廓然无圣”的态度。勒加索夫看穿了体制的虚妄,但他没有退回空无,也没有陷入虚无主义的嘲讽。他选择了“在场”。他反外求,不依赖勋章和赞誉;他求理性,但不崇拜理性。他只是愿意把注意力投向具体(硼和沙子),愿意把承诺当真(告诉世界真相),愿意在看穿一切之后,仍旧干干净净地把事做完。

在这个充满宏大叙事的世界里,这部剧像一盏不接外电的灯,提醒我们:真正的分水岭并不在信或不信,而在能否把那些巨大的名词先关在门外,然后在具体的数值和责任里,找到安身立命的基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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