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人常把真理拉向两端:一端紧抱“有”,仿佛物质是唯一的依凭;一端匆忙宣布“空”,仿佛逃离尘世才是解脱。然而,在维姆·文德斯的电影《完美的日子》里,主角平山用他那把扫帚扫出了一条流动的中道。看着他在东京的清晨醒来,我们恍然明白:真正的清明,多半不在两极,而在看清“妄”的当下,真性便已现前。
电影中的平山,处于生命这重山水的第三重境界。
最初的心,像用力握沙的手。我们或许都曾经历过那个阶段,像平山离家出走的侄女,或是他那位富有的妹妹,握紧了“成功”、“地位”或“叛逆”,指缝却越漏越空,将一切认作坚固的“山”。
后来,人会遭遇崩解,急于松手,觉得处处皆幻,凡事不敢承认其份量,山遂成“不是山”。这或许是平山选择成为一名公厕清洁工之前的某个阶段,他背离了原来的阶层,切断了过去的联系。
但在影片所呈现的当下,平山已经向前迈了一步:手不再与沙较劲,沙在、手在,彼此相安。他认真地擦拭每一个马桶,认真地拍摄每一棵树的影。对他而言,山仍是山,却不再成为束缚。此番“还是”,并非回到原点,而是穿过否定后的自在。
平山的生活哲学,是对“无明与本明”最生动的注脚。他的生活中有许多琐碎的干扰(风):不仅是工作的污秽,还有那个聒噪偷懒的同事,以及突然闯入生活的亲人。风起成浪,浪自不稳。但平山没有试图去“打死每一道浪”,他深知“浪即是水”。他允许情绪的发生,允许同事的无理,允许妹妹的眼泪,但他不被这些带走。动力不被压抑为死寂,静定也不僵化为呆木。他的生活像一座尚未布景的舞台,能容百戏登场;而他那份从“空”中生发的能动,让万象自发——无论是那卷旧磁带里的老歌,还是树叶间漏下的光(Komorebi),都成了他生命中闪亮的种子。
影片中,平山与影子的关系,隐喻了“我”与“非我”的和解。离镜无像,离像无镜。他看世界,像镜子照见影子,从不滞留。当富有的妹妹试图用她的价值观(影子)来衡量平山的生活时,平山没有反驳,只是微笑。因为他看见了这一层:对立两极原是同源之流,“我执”只是影子恐惧自己的消失,而镜体始终安然。
这种安然,便是“无为”。在平山那里,无为不是不作为,而是止息妄作。他并非撤离人间,而是把多余的操控交还给更大的秩序。但在世间事上,他仍旧起而行之:答应照顾侄女,便尽心尽力;答应借钱给同事,便掏出钱包。他尽力兑现承诺,却不必把每句话都抬升为誓词。分寸在心,行动在场。此时的自在,不是放弃担当,而是不让“我”的焦虑把担当变形。
平山的日常,是阴阳平衡的典范。身需要规律与节制——他每天固定的作息、固定的澡堂、固定的书本;心需要空间与明亮——他每天寻找的那束光。静处收风,动时不着。他在最脏乱的公厕(动)里练清醒,在最安静的榻榻米(静)上练定力。日常生活即是他的道场。
电影的结尾,平山开着车,在晨光中听着《Feeling Good》,脸上交织着笑与泪。这一幕完美诠释了:除妄亦妄,识妄即真。欢喜至时,知其为喜;悲伤来时,知其为悲。知而不随,见而不黏。
于是,在电影落幕时,我们发现:山还是山,水还是水。饭仍旧要吃,觉仍旧要睡,工作仍旧要完成。不同之处,只在心不再攀缘:在幻中知幻,于动中见不动。
清风过檐,光影在地,这已足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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